合眾聲摘要:
有不少學生問過我,為什么沙俄時代的知識分子敢于反對沙皇專制,而蘇聯(lián)時代的知識分子卻不敢反對斯大林的專制。索爾仁尼琴早就回答過這個問題,沙皇的專制與斯大林的專制比起來太小巫見大巫了。
泯滅個性和差異是這種體制的應有之義
對個人的改造和馴服是斯大林模式類型的國家一個重要內(nèi)容,所以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強調(diào)人的自由個性的發(fā)展頗感不快。斯大林就曾經(jīng)說過,馬克思的某些原理具有自由主義的傾向。他喜歡的是能夠貫徹他的意志而自己沒有想法的人。
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說,我們這個體制說的是不勞動者不得食,而真正體現(xiàn)的是不服從者不得食,在政府是唯一雇主的國家里,反叛就等于餓死。泯滅個性和差異是這種體制成功后的重大轉變。而且當初理想主義越是強烈的人,按照自己的模式改造世界、希望規(guī)劃他人人生、替民做主的愿望也就越迫切,對權力的渴望也就越大。
這也就是為什么別爾嘉耶夫說,強制社會主義者都有“小波拿巴傾向”的原因。革命成功以后,拿革命者與原來的統(tǒng)治者進行互換差別應該不會太大。列寧主義的政黨從革命前的“灌輸論”,到革命中的“忘我斗私論”,到建設時期的“改造論、馴服工具論”,都是圍繞著這個思路展開的。
這樣說似乎有點絕對,其實革命政黨在地下斗爭階段,因為不占據(jù)政治權力,需要廣泛的社會動員,需要爭取民眾,總是表現(xiàn)得急人民所急、想人民所想,表現(xiàn)了對立憲民主和人民共和的政治追求,表現(xiàn)了虛懷若谷、知錯就改的寬大胸襟。而一旦成為一種高高在上的支配性力量的時候,就會以一種新的統(tǒng)治面貌凌駕于個人之上,一旦進入這種體制,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剩下的只有服從。
這時如果一個人有個性、有想法、愿意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問題,并且有時會質疑上司,或者直言不諱地指出哪些不合理之處,那他和“敵人”的范疇就只有一步之遙了,何時被扣上“反革命”和“敵視社會主義制度”的帽子,只是早晚的事。
而在這個過程中,人類追求自由的天性和國家培養(yǎng)的奴性規(guī)律總是相沖突。由于知識分子的獨立見解和精神創(chuàng)造性決定了他們是最難整齊劃一的階層,而且由于并不直接從事體力勞動產(chǎn)生物質產(chǎn)品,在階級劃分中注定會成為有罪的階級:要經(jīng)過一次次地“脫褲子、割尾巴、洗澡、狠斗私字一閃念”的種種改造運動,要在群眾運動中經(jīng)過一次次自尊心徹底掃地的檢討和“過關”,最后變成“提線木偶式”的螺絲釘和磚頭。每次政治運動拿不馴服的知識分子開刀祭旗就在所難免了。
蘇聯(lián)的知識分子政策
我想大家一定對中蘇兩國知識分子的遭遇的異同很感興趣。簡單地說,蘇聯(lián)并不是在搞一場場政治運動,強迫知識分子在自我貶低、自我揭露中過關,而是根據(jù)領導人的好惡經(jīng)歷了20年代的驅趕、30年代的鎮(zhèn)壓;40年代,由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民族危機壓倒一切,知識分子的總體信任度有所恢復;50年代實行的是胡蘿卜加大棒的雙管齊下;60年代末,持不同政見運動興起,人們私下里已經(jīng)不相信意識形態(tài)的那套說教。
在看透了統(tǒng)治階級自身的腐化墮落與偽裝后,使得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政治家早已沒有了道德感召力。由于他們對自己奉行的是另外一種思想和價值觀,這種表里不一的做法,導致蘇聯(lián)政治笑話滿天飛,人們以各種段子嘲笑它、調(diào)侃它。即便是黨政干部,面對麥克風的“黨語”和廚房文化的民間語言也能轉換自如。這就形成一種雙重思想的人格分裂。
總的來說,蘇聯(lián)知識分子面臨的環(huán)境沒有那么封閉,畢竟在海外有大量流亡的俄僑,這里面包括各種社會主義者,他們紛紛著書立說,像社會革命黨的切爾諾夫,孟什維克的馬爾托夫、阿克雪里羅德。孟什維克一直在美國出版《社會主義通報》到1965年,更不要說托洛茨基以及他的第四國際都有大量的言論針對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使得即便是蘇聯(lián)當局也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
這種思想文化的傳導表現(xiàn)出來的能量要遠遠大于具體個體的存在。俄僑文化的思想火種,到80年代末期便以出口轉內(nèi)銷的方式填補國內(nèi)的意識形態(tài)空場。
另外,對蘇聯(lián)知識分子所不同的是,他們還有宗教,還有一個彼岸世界可以寄托,還有內(nèi)在可以堅守的力量,即便無法改變外在的扭曲世界,有些人還可以在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不少學生問過我,為什么沙俄時代的知識分子敢于反對沙皇專制,而蘇聯(lián)時代的知識分子卻不敢反對斯大林的專制。索爾仁尼琴早就回答過這個問題,沙皇的專制與斯大林的專制比起來太小巫見大巫了。
索爾仁尼琴
沙皇時代的知識分子即便不端政府飯碗也有生存能力,他們本來從軍隊退伍以后就不愛從事文職,因為他們在鄉(xiāng)間有領地,大不了退回去當領主,也用不著受政府那份鳥氣。他們吃政府飯本來也不是為了解決生計問題,而是為了找份事做,何況冬季居住在城市里也方便沙龍里的思想討論。
果戈理、屠格涅夫、赫爾岑都曾經(jīng)辭官不做,專門從事反對沙皇專制的創(chuàng)作。托爾斯泰有427公頃(約6400畝)的土地和幾百名農(nóng)奴,即便不靠版稅也完全可以做到衣食無憂。屠格涅夫因為異端寫作被判處流放領地罪,也就是說他必須被圈禁在自己領地上,不能到城市里來。他刑滿解禁以后,《現(xiàn)代人》雜志社專門為他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這種刑罰在中國的知識分子看來,根本算不上什么懲罰。
一般來講,在具有社會縫隙的國家里,任何反對派的反抗都會義無反顧一些。比如團結工會在軍管時期,工人領導者會前赴后繼地涌現(xiàn),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團結工會的接力棒工作做得非常好,有超越世俗價值的教會存在。身為波蘭人的教皇保羅二世就說過,工人們組織工會的權利是上帝賦予的,誰也不能剝奪這種來自民間的吶喊。被捕入獄的人知道,他們罪不至死,而他們的妻兒老小會有人照顧。除了教會的援助以外,工會辦的地下工廠也會接濟入獄者的家屬,所以他們的抵抗沒有后顧之憂。
另一個原因是由于華沙大學庫龍、米奇尼克等知識分子的介入,使他們更加理性、更有持久性,有更堅定的信念。而在中國“文革”中的“管制社會”里是不具備這樣的環(huán)境。所以我認為從根本上說,中蘇兩國知識分子的遭遇不是人性的差異,而是環(huán)境決定的。
左派知識分子的命運
楊奎松先生的這部專著《忍不住的“關懷”》,談的是張東蓀、潘光旦、王蕓生三個知識分子的個案,他從各種史料中還原出這三個人物與新政權的磨合過程和特點。這讓我想起了另一類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比如秦暉的導師趙儷生先生,他是清華大學左派學生出身,從文本上接受馬克思主義并不困難,但是到了延安一看,發(fā)現(xiàn)與他的想像有很大的落差,便又退回到西安去,此后一直糾結于馬克思主義的邏輯力量與現(xiàn)實社會主義之間的不符。
還有一類像我父親,到了延安后被那種新氣象所打動,但是后來過于認真于道統(tǒng)的責任,缺乏對政治動向的洞察能力和揣摩領導心思的本事,于是乎在某個節(jié)點上就會作為政治替罪羊被甩出去。實際上他們的心路歷程在中國是有普遍性的。很多左派人士都經(jīng)歷過從反對國民黨獨裁到屈從于“本黨”專政的轉變。我特別注意到楊奎松先生在書中有一句話,“如果是換了我,我就一定會比他們做得好嗎?”因為我也曾這樣質問過自己。我從我父親的經(jīng)歷中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問。
父親故去以后留下了40年的日記,我閑來無事時會經(jīng)常翻看,從讀日記當中我有三個感受:第一,這40年是個性的自我萎縮、自我改造、自我克服的過程,日記中最有文采和好看的部分是1949年前,可謂喜怒哀樂盡行于色,愛憎笑罵皆成文章,是一個爭自由的熱血青年的政治激情和浪漫人生的多彩寫照。最有意思、最令父親尷尬而令我們好笑的是,在“文革”中抄家抄出的眾多東西中,有父親在1940年寫的一封情書,現(xiàn)在想來文采極好,而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中,以我們的眼光看那是一份充滿了資產(chǎn)階級氣味很“酸”的舊文體,讓我們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父親的另一面。而解放后的部分,越往后就越像一部流水賬,言不由衷像是寫給別人看的東西。我了解那時候政治高壓下的生存狀態(tài),尤其是他的日記可以隨便被領導調(diào)閱以后,它實際上就已經(jīng)不是日記性質的文體了,而是甘愿被異化為工具的記錄。
這部分日記中,父親一直在壓抑、強迫自己,妄圖跟上形勢,跟上潮流,向組織靠攏,因為政權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就具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威,必須給自己塑造出一個與政權一致的“崇高”、“宏大”目標,以說服自己把一切人的尊嚴拋棄。在沒有選擇、沒有比較維度的情況下盡個人最后的努力,在不違反做人底線的原則下努力表現(xiàn)忠順,卻仍然得不到認可。
父親在日記中經(jīng)常提到,“今天劉瀾濤給十幾級以上干部傳達中央精神,我不能參加”,“馬文瑞給全校干部作報告,我又被劃入另冊,心理壓力很大”。如果在今人的眼里,誰稀罕去聽報告呢,這算什么待遇?我女兒就說,讓我去聽那些枯燥的報告我才會腦缺氧,才會有心理壓力??墒窃诋敃r那是一項劃分敵我的政治界限,別人都能去聽、能談論的話題,唯獨個別人被孤立起來,心中的滋味不是我們在當下的環(huán)境中能夠體會的。在只有被選擇權利而沒有選擇權利的時候,只能從自身找原因,以至于最后因為想把自己變成這個機器上的“螺絲釘”而不得,而苦惱萬分。
悲劇年代的分裂人格
當時的社會氛圍,把人的自我保護和趨利避害本能引向整人保己、損人利己的邪惡方向,“向組織靠攏,向黨表決心”都需要靠檢舉揭發(fā)別人來保全自己,把知識分子分成整人和挨整的兩類人,使得上面發(fā)動的每場運動都有響應者。而這些人的使用價值發(fā)揮完畢之后很快就像舊履一樣被棄置,變成下一次運動的對象。父親慶幸1957年反右逃過一劫,但不過兩三年就在反修運動中中槍。然而他雖然挨整,卻一直不愿意與右派為伍,認為那些人是“真反黨”,而他只不過是沒有跟上形勢罷了。他離開黨校后,整他的那批反修戰(zhàn)士在“文革”中也無一例外地被打倒。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做夢幫助父親與那些整他的人辯論,試圖說服那些人,父親講的是實事,并不是有意反黨。到1980年代,我的專業(yè)知識和對史實的認知就已經(jīng)超越了那個時代的水平,完全已經(jīng)對“九評時代”的討論話語具有一種俯瞰的優(yōu)勢。等我再次見到曾經(jīng)整過父親的人坐在輪椅上流著口水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是時代悲劇的犧牲品,只不過或早或晚,時間不同罷了。這里面既有體制的問題,也有人性的弱點,所以前赴后繼地總有人在犯同樣的錯誤,讓我們看到似曾相識的一幕幕在輪回上演。
后來我在閱讀了一些俄國知識分子的作品以后,就是否可以堅守人性、堅守愛、堅守自己的理念問題和父親討論,我曾經(jīng)問他,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從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異化為工具?有沒有感覺到你爭取的理想距離你越來越遠?你有沒有想過在內(nèi)心里為自己找到一個堅守的支點?他回答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你不能以你現(xiàn)在的眼光來要求當時的我們”;第二句問我“堅守什么”;第三句是,“幾乎不可能”。他反問我,你記得你當初怎么頂撞我的?
我不知道父親具體指的是哪件事,但有兩件事我記憶猶新。記得父母被貶到隴西后,因當?shù)亟逃浜?,把我送到天津姥姥家上小學。出身津門紡織世家的姥姥經(jīng)常給我講一些她家(今天被稱為“第一代民族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的事情,我認為她是對新社會不滿,懷念剝削階級生活,便常與她辯論。她說不過我,就給我父親寫信,說我的教育有問題,違背了一些常識。父親來信責備我不尊重老人,我立刻就用階級斗爭的說辭反唇相譏。搞得父親很矛盾,用常識教育我,顯然就和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相沖突,但他又不愿意用流行思想把我變成喪失了親情、人性和理智的“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小造反派”,無奈之下只能把我從天津召回,就近上學算了。
王洪文
還有一件是9·13以后,十大上王洪文一下子被任命為中央副主席,我們私下里議論這件事。我告訴父親說,聽人說是林彪要害毛主席,而王洪文救了毛主席,所以得到毛主席的青睞。父親脫口而出:這不是理由,那要是一條狗救了毛主席怎么辦?可以給他任何東西,唯獨不能把國家給他。我一方面覺得父親的質問有道理,但同時又覺得父親沒有我那么無限忠于毛主席,就反駁他說,你為什么不相信毛主席的眼光呢?父親可能覺得言多必失,立刻沉默不語。
所以在那個時代,如果我“做得比他們好”,那我的結局一定會比他們更悲慘。而我是以現(xiàn)在的處境設想當時的問題,顯然場景不同,出發(fā)點就會不同。如果換做那個時代的我,我一定表現(xiàn)得比父親更激進、更喪失理性和自我思索的能力。
其實我個人也是分裂的,一方面覺得父親并沒有做錯,是被小人所害,但同時心底里有時也會埋怨父親,為什么不看準風向,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呢?更過分的是,“文革”時風傳此前臺灣投奔大陸的空軍飛行員徐庭澤原來是特務,嘴里裝了發(fā)報機,用磕牙向臺灣發(fā)報;而父親恰好有早晨鍛煉時磕齒運動咬肌的習慣,我曾經(jīng)特意留心過他磕齒的頻率,有一閃念想過,爸爸會不會是臺灣派過來的人,牙齒里裝了發(fā)報機呢?所以我可以坦誠地說,如果我在那個時代,不會做得比他好,如果我能夠做得比他好,那我的結局將會比他更悲慘。就像利哈喬夫所說的,在一個不幸的社會里,敢于抗衡權力的人不可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