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豐
2024年初,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11名碩士、博士生舉報導師黃某某,連續(xù)多日登上熱搜,成功破圈。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校方宣布,經(jīng)過初步調(diào)查,黃某某涉嫌學術不端,已經(jīng)對其停職。在學校官方網(wǎng)站上,也看不到黃某某的介紹。
盡管黃某某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對學生的指控進行了否認,并稱自己三天沒睡著覺,在忙著回復學生的指控,自己沒有公開反駁,只是為了愛護學生。但是那100多頁的舉報PPT文件,可謂證據(jù)確鑿,學校調(diào)查組不難查清真相。
這一事件影響極大。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已經(jīng)演變成“真誠的學生冒著風險捍衛(wèi)學術理想”,是高校和學術界一場小小的“革命”。因為11名學生所舉報的那些“事跡”,在有的高校和學科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而且也不是一兩天。
黃某某的“錢”和“名”
就網(wǎng)絡公開的舉報內(nèi)容看,這11名學生所列舉的黃某某的事情都比較具體。
實驗室很小,基本沒有器材。黃某某告訴學生,器材、設備,都可以從學校相關部門借。這沒什么問題,也是學?!捌鞑墓蚕怼钡膬r值所在,目的是提高科研設備的使用率。
但是問題在于,明明是從學校借的器材,最終黃某某卻要想辦法報銷購買器材的費用。有些器材或者實驗用的細胞,沒法從學校借,學生自己購買,卻發(fā)現(xiàn)這些真實購買的東西,找黃某某報銷的時候,反而非常困難。有些人已經(jīng)畢業(yè)離校了,費用還沒有完成報銷。另外,還有人反映黃某某克扣研究生補貼。
這樣的指控,有發(fā)票有拍照,黃某某想抵賴不太容易。
還有學術不端。黃某某申請到一部教材的編寫項目,對一個學者來說,這是嚴肅的事業(yè),也是擴大影響力的機會,本應認真對待。但是,黃某某卻召集學生,讓每一個學生“承包”一個章節(jié)。
由學生來編撰教材,已經(jīng)有點過分,但是如果認真工作,仍然可以產(chǎn)出一部合格的教材,學生也都很有熱情。這時黃某某卻告訴學生:找?guī)妆鞠嚓P書籍,來“提取”“摘抄”文字,而且要注意,盡量每本書都用一些內(nèi)容,不要老是抄一本書上的——這樣的言論,其實已經(jīng)是“失德”的表現(xiàn),因為這等于鼓勵學生去做抄襲的事情。
更悲催的是,學生完成工作,最終卻沒有署名,甚至在后記中連一句感謝都沒有。但是,另一方面,黃某某又在一些論文中安排隨意署名,不但沒有參與論文寫作的可以署名,甚至碩士、博士的文章,也能署上陌生的本科生名字——當然這些人黃某某不會陌生,因為有的就是他的親戚。
“項目”“老板”和導師權力
黃某某已經(jīng)“明目張膽”到鼓勵學生抄襲的地步,平常也不會小心翼翼時刻注意“銷毀”證據(jù)。學生要“自毀式舉報”,賭上自己的前程,不會輕易編造。這些事情要調(diào)查取證和認定責任,都非常容易。
看上去令人發(fā)指,黃某某的行為其實卻好理解。從學校借器材,他要想辦法開買器材的發(fā)票,因為科研項目的經(jīng)費中,就包括了這一項。學生自己買器材不給報銷,這樣就能讓自己的利潤最大化:這些科研經(jīng)費,要最大限度地變成他的“個人收入”。通過這種手段,黃某某突破了國家和學校嚴格的科研經(jīng)費管理制度。
發(fā)表論文、署名乃至能否順利畢業(yè),看上去是學生的“權利”,實際上又都是導師的權力。盡管根據(jù)規(guī)定,導師并沒有“一票否決權”,但是在現(xiàn)實中,導師對學生的“權力”仍然是決定性的。你寫畢業(yè)論文的第一步,就是先向導師報“選題”,在這一關導師就可以拿捏你。
黃某某是拿捏學生的高手,而且把對學生“壓制”做到極致,這才引起學生的“自毀式反抗”。黃某某不知不覺間活成了一個“學閥”的典型,但是如果我們忽略舉報內(nèi)容的具體細節(jié),這個“事件”反映出的問題其實并不鮮見:在不少高校,導師和學生的關系出現(xiàn)了嚴重的異化,大家一起做項目,成為“利益共同體”,而不再是單純的學術研究。
最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就是理工科碩士、博士普遍稱自己的導師為“老板”。老師不再是單純的“傳道授業(yè)解惑”,而是項目負責人,如何把一個項目的錢花完,如何進行分配,成為最重要的問題。有些重大科研項目,可能是涉及幾千萬甚至上億的經(jīng)費,資金規(guī)模相當于中等企業(yè),如何進行更有效的監(jiān)督,確實是大問題?,F(xiàn)行的辦法是采納嚴格的報銷制度,一切都要發(fā)票,所以我們看到黃某某在這方面費了很大心思。
在這個意義上,“好老板”,就是那種既讓學生得到收入,又能實現(xiàn)學術進步的老師,而“惡老板”,像黃某某這樣的,則對學生進行徹底的剝削,甚至喪失對學生起碼的“作為一個人的尊重”。如果以“項目制管理”來理解黃某某的行為,他所做的無非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同時把項目順利交差。學生不但是他的“學術民工”,甚至是“學術奴隸”。
可以預見,黃某某會受到嚴厲處罰。但是這一事件所反映的“學術生產(chǎn)體制”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仍然沒有答案。這一次,11個學生的勇氣,引起高校、學術共同體以外的人的泛關注,這種“破圈”,或許能讓更多高校進行反思。
一場小小的“革命”?
在學生的舉報中,有這樣一句表述打動了很多人:“只能跟本科階段在三教四樓樓道里背書的自己說聲對不起了”。
這句話透露出中國高等教育競爭的激烈,為了考研,學生要在樓道里背書,這讓人想起一些先賢的傳奇故事。但是,學生們費盡心思考上碩士、博士,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最新看到的一些數(shù)據(jù),讓人擔心。清華、復旦這樣的著名學府,大部分都選擇繼續(xù)深造;而更普通的大學,想考研的學生更多。這種“內(nèi)卷”對黃某某這樣的人來說無疑是利好,因為同學們會萬分珍惜自己的機會,從而聽命于他。
但是,又有誰能真正忘懷自己讀書的初心呢?去讀碩士、博士,最初的動機難道不應該是進行“真正的學術研究”嗎?自己選的導師,難道不應該是學術能力、良知和人格魅力的綜合體嗎?我們讀過太多關于好老師的文章——那些“先生”在哪里?為什么現(xiàn)實中都是“老板”呢?
很難說,正好有11個“勇士”碰巧都被黃某某招錄到自己門下,所以才引爆了這次丑聞。更大可能是,對“項目”“利益”的追求,普遍讓研究生們感到厭倦,人們期待一種更純粹、更健康的師生關系,期待那種自由、透明、敞亮的學術風氣,期待一個美好的大學——它既不是高中的延伸,也不是“就業(yè)單位”的延伸,而是純粹的求知的樂園。
如果“學術生產(chǎn)體制”不做改變,或許只有期待更多學生站出來。先從構建良好的師生關系開始,如果“老板們”沒有動力構建,就從學生開始。如果有更多學生站出來,或許能夠讓師生關系“更平衡”。而對“老板們”來說,黃某某是真正的前車之鑒,大家或許都要捫心自問,自己身上有沒有黃某某那種行為,自己的“含黃量”究竟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