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就地過年,每個人都了不起。澎湃評論部推出春節(jié)特別策劃《就地過年》,濃濃中國年里每一個就地過年背后都有一份樸實令人動容的深沉情感。此為系列第十篇。
去年春節(jié),我是在京都過的。父母從廣東回到河南,弟弟妹妹留在廣東,“一家人”罕見地分隔三地過春節(jié)。感謝新技術(shù),即便通過視頻和父母聊天,他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把“一家人”加了引號,看起來怪怪的,但是,父母會同意我的看法。他們一直認為,孩子長大成年,建立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責任也就結(jié)束了。原來的家庭,人們稱之為的“原生家庭”,就退居到第二位了。
在這一點上,沒有讀過書的母親,有著比我們更清醒的認知。讀大學后,我和弟弟每年春節(jié)擠春運的火車回家過年,父母當然期盼,也非常開心,但是母親總是感嘆辛苦,路費也貴。她的理想方案是,可以平常時間回家,過年就算了。
等到工作后,我們開始還是每年回家過年,慢慢變成兩年一次,“兩人有一個回來就好”。再到后來,父母開始到廣東和弟弟一起過年,“一家人”有時候會選擇在廣東團聚。返鄉(xiāng)過年,就不再是一種執(zhí)念了。
必須得承認,這是一種遺憾。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改變,就像童年一樣,那在老家過年真是溫暖。從放寒假開始,就是無憂無慮的玩耍。春節(jié)幾天,走親串友,到處充滿歡聲笑語和客套話——這只是兒童視角。從父母的角度看,生活艱難,給孩子們置一身新衣服,都不是容易的事。
所謂“過年氣氛”,很大程度上只是“童年經(jīng)驗”。在老家過年,有一個“起五更”的習俗,凌晨兩三點起來敬神,放鞭炮,吃餃子。小時候我家總是起得最早的,父親會指派我們,去叫醒爺爺奶奶和近鄰。
我們興沖沖前去,那時不明白爺爺奶奶為什么一點都不興奮,總是要到天要亮了才起床。等到我讀高中,突然感到放鞭炮毫無意義,也不想再早起吃餃子了,“起五更”就變成了一個負擔——年味對我來說,在那個時刻就消失了。弟弟小我兩歲,他對過年的興致,晚二年才消失。這讓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名叫“時間”的東西。
所以,盡管讀大學的時候,我們也回家過年,但這只是一種慣性,而不是“信仰”。對那些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堅持回家過年的人,我非常羨慕。他們的生活中,有著最內(nèi)核的東西,可以支撐他們在外地度過艱難歲月。
從90年代開始,大量中國人到異地求學、打工,這讓春運成為地球上的奇觀。在春運中,你能感受到中國人對情感的信仰。但是也不能不承認,幾億中國人的內(nèi)心開始出現(xiàn)兩個“家”。即便是獨自一人在城市里務(wù)工,無法買房安家,也每天呼吸異鄉(xiāng)的空氣,吃著不同于家鄉(xiāng)的美食,聽著從陌生到熟悉的方言。這種經(jīng)驗,足以構(gòu)建出一個新的自我。
我羨慕父母一代,他們一生只過著一種生活,即便他們到廣東,也依然會在菜市場買在老家習慣的菜品。他們會在異鄉(xiāng)陌生的小區(qū)內(nèi),辨識出來自老家的口音,然后交上朋友,似乎能夠組建一個亞文化的老家圈子。我在小區(qū)電梯里聽到家鄉(xiāng)話,也沒有和對方攀談的沖動。對年輕時即到外地打拼的人來說,一生注定會過上兩種生活,這是很多中國人的命運。
在這種情況下,融入所在的城市,所在的社區(qū)和文化,或許也是一個選項?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成都過年的情景。那次因為值班到年前,無法順利購票,突發(fā)奇想,想體驗一下在外地過年的感覺。
除夕的傍晚,城市變得和往常不同,路上車少了很多。租住的小區(qū)里,不時有兒童亂扔鞭炮,在我聽來聲音巨大——孤獨放大了它的聲音。我感到心煩意亂,直到接到一個住在附近的本地朋友的電話,邀請我去他家“團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欣然前往了。盡管沒有掌握任何地方禮俗,我還是感到踏實,就像看到這個城市向我伸出了擁抱的雙手。
“就地過年”這個詞有點魔性,開始讓人感到不快。但仔細一想,它頗有一些存在主義的味道:此時此刻,你擁有的就是真實的。你應(yīng)該敞開心扉,接納這一切。
或許,融入一個新的地方,建構(gòu)出“新的故鄉(xiāng)”(一個充滿悖論的詞),就從過一個新年開始吧,我保證它真的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