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是主張機構遇到重大輿情時,要積極做回應的媒體人,我認為這是那些機構,特別是國有機構的一項責任,而且這是互聯網時代實現群眾路線的重要途徑之一。但是說實話,我也經常理解一些機構在非重大、而且扯不清楚的問題上回避輿論的苦衷。因為在很多情況下,輿論一旦形成一種突出的集體情緒,除非完全順著輿論的情緒說,否則涉事機構很可能回應一次被罵一次,越描越黑。
互聯網輿論場喜歡激烈的東西,傾向于對事情最犀利的描述和引申,而且喜歡“陰謀論”,對耐心的事實溯源和講理并不感興趣。輿論抓住一個細節(jié),立刻會有無數情緒蜂擁疊加上去,合成一種最激進的聯想,比如“誰是后臺?”“這難道不是共謀嗎?”等等。
機構方面,說實話,在與輿論的對話中很難不出任何差錯,一旦稍有細節(jié)偏差,更會被抓住,狠打,并且生出新的“陰謀論”。
一旦遭遇公共輿論事件,涉事機構無不壓力山大。
比如武漢大學圖書館那件事,輿論迅速轉移到了楊某某“論文造假”的指控上,而且一些自媒體已經發(fā)布了幾個聽上去的確“是問題”的細節(jié)。我是主張武漢大學應當撤回對肖某某的處分,并且道歉的,但是如果我是武漢大學的領導,我也得想想,做那樣的通報,不提論文的事能行嗎?輿論還不得新來一波:你們?yōu)槭裁粗徽f處分的事,不說楊某某論文的事,你們想包庇她嗎?所以我個人猜測(強調一下,這只是我個人猜測):武漢大學現在大概感覺坐到了火山口上,他們要不然不做回應,如果做回應,一定要把各種情況都想到,一次說清楚了。而能說清楚嗎?我猜想他們很沒有把握。
就說論文的事,老胡沒有時間把楊某某的論文從頭到尾看一遍,再做一番認真評估,我也懷疑自己有那樣的準確評判能力,因為老胡不是學經濟也不是搞社會學研究的。但是老胡也是碩士學位獲得者,而且我那一屆,全國碩士加博士一共才有幾萬人。我的碩士上了三年,經歷了寫論文和答辯,而且那兩年我的很多同學和好友也都做了碩士論文答辯。我知道那些論文水平有高有低,質量差距不能說很小,引用的著作多少也不一樣。順便說一句,老胡的論文當年是寫得最長的之一,請允許我自吹一句,也是水平比較高的。但是那么多人全通過了論文答辯,不光在我的學校里,周圍學校同學們的論文絕大多數也都通過了。盡管在有些答辯會上,被指出很多毛病,但是還是通過了答辯。
回過頭來找其中一個論文的毛病,讓學校復核該論文的質量,宣布它不合格,剝奪學生的學位,這不是不能做,但肯定對學校是牽動很大的事。學校會很謹慎,操作也挺復雜的。當年論文通過走了程序,如果現在發(fā)現大篇幅抄襲的硬傷,撤銷論文就很簡單。但是如果只是有一些錯誤,怎么來鑒定那些錯誤的嚴重性,拿什么做該論文應該被宣布無效的依據,這很可能會是有挑戰(zhàn)的難題,因此在輿論眾目睽睽之下宣布一篇論文應該被推翻,或者認定它雖有問題,但沒有嚴重到需要推翻的程度,這似乎首先是面對輿論場的“政治決定”,而無論怎么做,都可能面臨很大風險。
我覺得互聯網是個巨大情緒場,這里無論高山、河流還是平原,組成它們最多的物質都是情緒。所以大多數機構,有什么事能內部解決就內部解決,能不拿到互聯網上說就不去互聯網上說。當然了,情緒歸情緒,有種種問題的互聯網不失為當下中國最有力量的輿論監(jiān)督平臺,互聯網為很多正義的伸張做出了貢獻。
這種情況下,我主張類似武漢大學圖書館糾紛這種場景下的涉事機構還是應當直面輿論,而且該回應的也躲不過去啊。但是我同時想說,我們互聯網應當有一種集體意識,那就是在一般情況下,對普通人和普通機構不要追問過度,不能夠把我們提出的每一個要求都當成正義和神圣的,法律應當是最大公約數的重心和基點。
比如,法院已經判了,說明楊某某肯定告錯了。但是她告錯了是否就屬于誣告,法院并沒有做這一定性。輿論場完全可以這樣罵她,但如果讓武漢大學公開說楊某某誣告,我相信武漢大學會哆嗦的。誣告有民間的認知,告錯了都可以叫誣告,但它還有法律的定義,在法律中,不是所有指控錯了都是“誣告陷害罪”中的誣告。
大家的心情都可以理解,但是對楊某某進行有嚴重后果的追究絕非那么容易。我擔心這當中有一些網上流行的性別對立在推動,所以,有些要求可能帶了特殊的情緒。讓楊某某“社死”,這好辦,現在很多人一起罵,她已經把所有帖子全刪了,不說話了,等于“社死”了。但要取消她的碩士學位,甚至要香港浸會大學把她從博士攻讀中趕走,決不像一些人想的那么容易。
我們的社會有大量灰色地帶,其實互聯網本身就是“灰色的”,但網絡輿論場又要求它關注到的事情非黑即白,也就是說,或者把灰的變成黑的,或者變成白的,就是不允許灰色本身。但這不符合實際,因為灰色很可能就是我們生活的底色,所以非黑即白的做法就會一路沖突,疙疙瘩瘩的。
說實話,老胡在網上被編出各種段子,造各種謠,一些人要求我回應,我也經常選擇什么都不說,等著事情自己降溫,涼下去。因為我知道根本說不清,那些很多添油加醋的細節(jié),你要想去澄清,大概率會越描越黑。我猜想,機構面臨的困境比我個人遭遇的困境要大得多。但是誰讓它們是機構的呢!機構的社會責任本來要比個人的社會責任要大,所以它們有時硬著頭皮,也必須回應輿論的質疑。但是讓我們大家都了解老胡說的上述這些原委,了解我們經常忽略了的復雜性,在我們吃瓜,參與烘托網上的一個大熱鬧時,不妨也讓我們的思考能力保持在線,防止落入被帶節(jié)奏,人云亦云的俗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