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曾受到全球矚目的抗癌神藥,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有效成分?
這款藥物,受到全球知名的頂級醫(yī)療專家的極力推薦;沒有通過臨床試驗審查和 FDA 批準,卻被源源不斷的送到醫(yī)生和癌癥患者手中......
當這場「抗癌」騙局終于被揭開時,這兩位醫(yī)生卻被無罪釋放了。
抗癌神藥面世?無人能復刻試驗結果
在上世紀 50 年代,有一種名為 Krebiozen 的抗癌藥物,曾在美國流通長達十幾年。
Krebiozen 最初由一位名叫杜羅維奇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聲稱該物質提取自接種了牛放線菌的馬血清。
在最初的動物實驗中,他發(fā)現(xiàn)這款藥具有治療癌癥的潛力:6 個月內,在 12 條患自發(fā)性癌癥的貓和狗中,有 7 只動物治愈,其余 5 只「病情明顯改善」。而根據(jù)在犬類自發(fā)性腫瘤中的活性,他確定藥物的單位劑量為 10ug。
1949 年,這名醫(yī)生將藥物帶到了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并介紹給副校長艾維。在當時的醫(yī)療界,艾維是著名的生理學家,在癌癥生理學和消化內科領域都進行了廣泛的研究,曾擔任美國生理學會會長。
而且艾維還在紐倫堡審判中里,以證人身份出庭,駁斥納粹醫(yī)生「進行人體試驗符合倫理」一說,因此被譽為「美國科學界的良心」。
杜羅維奇的發(fā)現(xiàn)吸引了艾維的目光。杜羅維奇提供了 2 克 Krebiozen,并說服了艾維進一步研究。在進行動物實驗確定安全性后,艾維開始在人體上測試療效。
艾維(左,Andrew Conway Ivy)和杜羅維奇(右,Stevan Durovic),
圖源:Science
一年半后,艾維專門召開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公布了 Krebiozen 在患者試驗中展示出的「顯著的臨床改善」結果:參與試驗的 22 名參與的癌癥患者中,有 14 名患者還活著,而去世的 8 位患者,也沒有任何人死于癌癥。
驚人的研究結果,再加上艾維的影響力,在醫(yī)療界掀起軒然大波。
一邊,杜羅維奇成立了 Krebiozen 研究基金會,并由艾維擔任主席。如果有醫(yī)生主動要求給自己的晚期癌癥患者使用這款藥,該基金會就將現(xiàn)存的少量 Krebiozen 作為實驗性藥物、免費發(fā)放。
而在另一邊,全國各地先后有 10 家醫(yī)院和癌癥研究中心著手試驗,試圖重現(xiàn)艾維的研究結果。但令人意外的是,除了艾維以外的研究人員,都沒有觀察到這款藥對癌癥的任何影響。
爭議由此產生:它真的能夠有效治療人類癌癥嗎?
監(jiān)管的漏網之魚:藥物持續(xù)送到患者手中
這款藥首先遭到了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的質疑。
1951 年 10 月,JAMA 匯總報道了多家研究機構關于 Krebiozen 的負面數(shù)據(jù)。該研究回顧了100 名接受治療的癌癥患者案例,最終得出的結論為:98 名患者并未表現(xiàn)出「客觀的改善」,艾維所報告的「顯著效果」也沒有得到證實,即現(xiàn)有的科學證據(jù)并不支持這款藥物對治療癌癥或任何其他疾病有效。
1952 年,一名臨床醫(yī)生曾進行過「釣魚執(zhí)法」。他故意給研究基金會寫信,要求獲得藥物、給一位雙側全肺切除術的病人使用——在臨床上,根本就不存在雙肺全部切除后還能存活的患者。但基金會里沒有任何人發(fā)出質疑,這款藥像往常一樣被送到了醫(yī)生手中。
面對醫(yī)療界的質疑,艾維表示接受。但同時,艾維堅持認為,關于這款藥的研究才剛開始,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數(shù)據(jù),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在此時下定論,為時尚早。
艾維(左三)和杜羅維奇(左二)拿著Krebiozen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
圖源:參考資料
在將藥物免費分發(fā)給醫(yī)生 3 年多后,杜羅維奇在 1954 年向 FDA 提交了一份新藥申請,想要進行正式銷售。
該申請最終遭到了 FDA 的拒絕,但主要原因卻不是藥物缺乏安全性或有效性,而是 Krebiozen 「不在管轄范圍」。
根據(jù) Science 報道,這款藥物被 FDA 視為一種生物制品、而非激素。在當時,真正對這款藥物擁有管轄權的是美國公共衛(wèi)生服務生物標準司(PHS),該機構對病毒、血清、毒素等產品都具有管轄權,對「安全性、有效性」兩者都有要求。
杜羅維奇和艾維卻并不同意這樣的藥物分類,認為自己從未申請過生物標準。
管轄權上的不確定性,讓 Krebiozen 的上市懸而未決,但也沒能阻止它作為實驗性藥物、持續(xù)的送到醫(yī)生和患者手中,并從逐漸從免費發(fā)放變?yōu)椤妇栀洝埂?/span>
在上市申請被拒絕后,負責分發(fā)和評估該藥物的基金會開始向接受該藥物的患者尋求「捐贈」。根據(jù)艾維的記錄,在大約 4200 名接受過 Krebiozen 治療的患者中,有 1/2~1/3 的人支付了費用。
Krebiozen,圖源:參考資料
幾年之中,這款藥物治療從最初的免費,逐漸到每劑 9.5 美元——這一切并未被當時的藥物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所禁止。
1961 年 4 月,艾維和杜羅維奇再次向 FDA 提交了新藥上市的申請,并在次年直接公開宣布了藥物療效:
(i)在 4200名 患者中,有 20%~70% 的患者的腫瘤大小在不同時期縮??;
(ii)33%~74%的患者在不同時期減輕或消除了疼痛,具體取決于所患腫瘤的類型;
(iii)在 51% 的病例中,Krebiozen 延長了以前臥床不起的患者的活動時間;
(iv)Krebiozen 將 10% 的病人的生命延長了 4~12 年,這些病人的醫(yī)生原本預計他們會在1年或更短的時間內死亡。
這份公開報告沒有得到其他任何機構的證實,醫(yī)療界中的質疑聲仍舊持續(xù)存在。
有學者在 JAMA 指出,根據(jù)基金會公布的資料,大約 79.5% 的醫(yī)生只用 Krebiozen 治療過一個患者:「如果這個藥是有效的,肯定會被醫(yī)生們反復使用。為什么這么多醫(yī)生只用過一次?」
為了回應醫(yī)療界的質疑聲,同時也獲得更多資金支持、進一步研究, 基金會邀請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對該藥物進行審查,并在確認后藥物有效性后資助后續(xù)的臨床試驗。
真相與欺騙
這一切在 1962 年被各方頂上了輿論的巔峰。
1962 年 8 月,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成立了包含 24 名專家的癌癥專家委員會,對 Krebiozen 進行審查。基金會被要求分別向 FDA 以及 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提供藥物樣品。
專家組對 Krebiozen 進行審查,圖源:FDA
當專家組正因病例記錄的數(shù)據(jù)不足而停滯時,F(xiàn)DA 向專家小組送上了調查到的基金會檔案中 508 名患者的治療記錄。
在這些治療記錄中,專家小組發(fā)現(xiàn)了蹊蹺:例如在一位使用 Krebiozen 的膀胱癌患者去世 4 年后,艾維對于該患者的隨訪記錄還顯示「膀胱鏡檢查結果顯示正常,患者恢復良好」......
而此前艾維最初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公布的 22 位患者數(shù)據(jù)也是錯誤的,接受治療的患者中實際上有 10 名已經死亡,并且全部死于癌癥。
與治療記錄同時送上的,還有 FDA 的化學專家對于這款藥物的成分分析:Krebiozen 實際上為肌酸,天然存在于人類和動物的肌肉中。該分析直接推翻了此前的的理論基礎——杜羅維奇稱該藥物是一種抑制癌細胞增殖的激素。
更加諷刺的是,真要說這款藥物的量產的話,比杜羅維奇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此前,杜羅維奇一直使用苯來提取 Krebiozen。而作為一種氨基酸衍生物,肌酸在苯中極難溶解,但如果使用純水作為溶劑的話,他其實可以從每匹馬身上獲得較此前數(shù)百倍的藥物 。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何 FDA 后來對更多藥物樣本做檢測時,發(fā)現(xiàn)有的連肌酸都沒有,只有溶劑礦物油。
肌酸,圖源:參考資料
第二年 10 月,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公開宣布:該藥物完全無效,政府不會對它進行任何試驗資助。
在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的報告中,專家組表示:「根據(jù)審查的數(shù)據(jù)和用于評估抗腫瘤反應的客觀標準,我們一致認為 Krebiozen 作為抗腫瘤藥物是無效的。雖然其中極少數(shù)患者在治療期間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腫瘤消退,但大多數(shù)的有效性值得商榷?!?/p>
另外,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的所長表示,由于該藥物的理論已經無效,在實驗動物中也沒顯示出「持續(xù)強大的抗癌活性」,因此沒理由再開展任何臨床試驗。
圖源:Science
被政府告上法庭后,兩位醫(yī)生被無罪釋放了
得不到任何政府資助的同時,這款藥還面臨違法銷售的指控:在審查開啟的同一年,F(xiàn)DA 變更了新藥相關法規(guī)。
在沙利度胺事件之后,F(xiàn)DA 通過了《基福弗-哈里斯藥物修正案》,涉及新藥有效性、生產控制以及批準或撤回批準的通知等,以確保藥物有效性和更高的藥物安全性。
這是首次提出,藥品制造商必須在銷售產品之前向 FDA 證明其產品的有效性。
隨后,Krebiozen 被禁止在各個州流通,美國政府也對杜羅維奇和艾維發(fā)起了起訴,罪名包括共謀、貼錯藥物標簽以及向政府作虛假陳述等。如果罪名成立,兩人將面臨幾十萬美元的罰款,并終身監(jiān)禁。
但在經過 9 個月的刑事審判后,杜羅維奇和艾維卻被無罪釋放。
根據(jù) Science 報道,該審判僅存的記錄顯示,分歧在參與定罪的陪審團中產生:證人席和旁聽席上,坐滿了支持這款藥物的人,甚至包括仍在使用它的患者;另一方面,艾維此前的聲望也影響了陪審團的判斷——在 Krebiozen 事件之前,他被譽為「美國科學界的良知」。
無罪釋放后,給美國帶來這款藥物的杜羅維奇又被指控犯有逃稅,他選擇逃離美國。FDA 局長怒斥:「Krebiozen 就是一場殘酷的騙局,患有可治療癌癥的人每依賴它一天,就離死亡更近一天。」
致謝:本文經 遺傳學博士、藥企研發(fā)科學家 周葉斌 專業(yè)審核
【注】
遺傳學博士、藥企研發(fā)科學家 周葉斌 審核意見:
Krebiozen 發(fā)生的時代距今已非常久遠,但其中折射出來的問題,比如如何明確藥物的有效性,藥物送到病人手上前需要經過什么樣的驗證程序,監(jiān)管部門應該如何管理,都是過去半個多世紀醫(yī)學、醫(yī)藥領域不斷思考、探索、完善的方向。
Krebiozen 事件中,有些情況由于監(jiān)管的大幅改善,不太可能在當下重演。例如 FDA 對臨床試驗已有更完善的監(jiān)管,不太可能出現(xiàn) Krebiozen 那種從臨床前動物實驗起,都沒有核實,卻已有大量病人使用,還嘗試用未經核實的試驗數(shù)據(jù)上市。
可在另一方面,類似 Krebiozen 中的明星科學家/醫(yī)生憑借個人影響力,推廣缺乏必要證據(jù)的藥物,并未完全絕跡。隨著社交網絡的興起,甚至比 Krebiozen 的時代更容易發(fā)生,也更容易造成更廣泛的威脅。
我們恐怕永遠無法清楚曾經是科學界良心,站在紐倫堡法庭上反駁納粹醫(yī)生的艾維為何會選擇在 Krebiozen 事件中扮演如此不光彩的角色。或許是再優(yōu)秀的科學家也會有認識上的盲區(qū),也或許是對金錢、名望的貪婪可能可以沖破任何人的道德底線。
我們能做的只有總結并牢記 Krebiozen、沙利度胺等過往災難性事件的教訓,堅持以科學證據(jù)為重,對任何權威的個人意見,多一分警覺,少一分盲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