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fēng)窗記者 黃茗婷
“獨立的女人，靠自己才是女王”，這條標(biāo)語，一直懸掛在“寶媽工廠”車間里。
深秋季節(jié)，在離武漢市中心約50公里的王家河鎮(zhèn)的這間“寶媽工廠”，縫紉機、釘扣機、剪線機一如既往地轟轟運作，女工們一邊工作，一邊閑聊。機器轟鳴聲、談話聲、笑聲交雜。
這間服飾加工廠的正式名字叫“加十分”，但當(dāng)?shù)厝烁敢夥Q之為“寶媽工廠”。
工廠里約有220多名女工，她們曾經(jīng)都是“金智英”，湮沒在家庭勞動中，自身價值不被看見。
直到她們遇上“寶媽工廠”，告別了“全職媽媽”的身份，從家庭進入到工廠，成為服裝生產(chǎn)流水線上的一個“螺絲釘”，踐行著獨立女性的價值信念。
對這群寶媽來說，工廠不是囚困她們的“系統(tǒng)”，而是她們經(jīng)濟收入的來源，女工不是被異化的身份，也是繼母親、妻子、女兒的角色之后個人價值的延伸。
1
為“寶媽”敞開大門的工廠
11月的一個下午，向京艷剛從她酒紅色的林肯轎車中走下來，車間主管黃紅霞就迎面而來。她手里拿著一件剛做好的樣衣，準(zhǔn)備拿給向京艷檢查。
從樣衣的正面到反面、從顏色到拉鏈、從布料到走線，向京艷都一一查看了樣衣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
向京艷是“寶媽工廠”的老板，在2018年和妹妹向京寧一起創(chuàng)建了工廠，目前是工廠的主理人?！皩殝尮S”常年接收來自全國各地的校服、運動服、演出服等青少年服飾訂單。
向京艷在成立工廠時只有兩個目的，一是保障“加十分”服飾的銷售，二是為各位寶媽提供就業(yè)崗位。后者也是向京艷從只做服飾品牌到轉(zhuǎn)為自己生產(chǎn)成衣的初衷。
2018年，向京艷正在倉庫中處理事務(wù)，有一名女性走進來打聽這里是否招收制衣工人，并向向京艷哭訴了自己作為“寶媽”難以找工作的遭遇。
彼時的向京艷，旨在在經(jīng)營“加十分”服飾品牌，服裝生產(chǎn)線都外包給了代工廠，囿于自己對制衣技術(shù)一竅不通，她并無開廠的打算。
讓向京艷改變想法開廠招工的，來自一對夫妻的對話。
有一天，向京艷在超市排隊結(jié)賬，在她前面的是一對夫妻。妻子想買一樣?xùn)|西，在向京艷印象中，這位妻子想買的東西并不貴，但被丈夫拒絕了。
當(dāng)時那位妻子很委屈：“如果我不是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做起全職媽媽），我一樣可以出去賺錢買我自己想買的東西?！毕蚓┢G復(fù)述道。
這句話，讓向京艷很是觸動：“就那一瞬間，我覺得，很多女人就是這個命運。不是說媽媽不想工作，但是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也沒有合適的工作時間，只能為了家庭犧牲了自己（的事業(yè)）。”向京艷，在這位“全職媽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影子。
成立“加十分”服飾以前，向京艷也曾當(dāng)了2年的全職媽媽。在這兩年時間里，她在家里帶孩子，生活半徑就是家附近。做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生意的丈夫，負(fù)擔(dān)家里的一切開支，家中用度，向京艷都需要伸手向丈夫要。
“每次伸手要錢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向他乞討?！毕蚓┢G說，她內(nèi)心抗拒著伸手要錢，但沒有獨立收入來源的她，只能“別扭地”接受。
和寶媽的強烈共情，向京艷產(chǎn)生了開廠的想法，和妹妹一起成立了專門招收“全職媽媽”的工廠，她們可以邊帶孩子邊上班，到了孩子放學(xué)的時間，可以把孩子接來工廠，寶媽們繼續(xù)上班。
是否掌握制衣技術(shù)并不是向京艷篩選員工的標(biāo)準(zhǔn)，她說，只要是真的需要工作，并且工作態(tài)度認(rèn)真，不隨意缺勤，工廠的大門隨時向“寶媽”們敞開。
“彈性工作制，還可以把孩子帶來上班”，如此條件，對于加班加點、趕工趕貨已成家常便飯的制衣行業(yè)來說，并不多見。
2019年，黃紅霞前來應(yīng)聘，“彈性工作時間，可以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可以帶孩子來上班”的條件吸引了她。雖然曾經(jīng)在其他制衣廠打工的她覺得，這些條件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但她還是來試試。
眼見為實。她去了車間，工作時間、制衣單價、計件數(shù)都是公開透明的，這讓曾目睹過前同事工資被老板扣押的黃紅霞很是安心：“自己一天做多少件，拿多少錢，自己心里有數(shù)，心中有底?！秉S紅霞說。
她試工半個月，早八晚五，拿到了1000多元的工資，她心滿意足，留了下來。如今，在這里工作了4年的黃紅霞月薪已達(dá)5000元，成了工廠車間的主管。
2
“寶媽”們的困境
全職媽媽，是“寶媽工廠”里大多數(shù)女工曾經(jīng)的身份。她們有著相似的家庭情況：都是丈夫外出打工，雙方的父母年事已高，教養(yǎng)孩子的任務(wù)只得落在她們肩上。
黃紅霞的丈夫在武漢市區(qū)打工，從市區(qū)到家里單程都要一個小時，他很少回家。家里二孩出生后，她做了一段時間的全職媽媽，但隨著大女兒與小兒子上學(xué)、生活所需的花費不斷升高，她決定讓家里老人帶孩子，自己出去打工。
黃紅霞此前工作的制衣廠連續(xù)加班，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八九點了。每次看到小兒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又熱情歡快地跑過來抱著自己，喊“媽媽你回來啦”的時候，愧對孩子的情緒一下子就涌上心頭，她于心不忍。
頂著家庭責(zé)任和親情，全職媽媽在為自我、為家人考慮的搖擺中，更容易陷入焦慮。
向京艷在2013年生下小女兒成為“全職媽媽”的兩年時間里，每天都是圍繞著孩子和家庭轉(zhuǎn)，關(guān)心的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和丈夫的共同話題逐漸縮減到以家為范圍。
當(dāng)丈夫跟自己分享在生意上遇到的事情時，向京艷已經(jīng)不知道應(yīng)該作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了。她能感覺到，當(dāng)時的自己和丈夫在眼界上的差距越來越大。
當(dāng)送了小女兒上幼兒園，完成了一天的家務(wù)，在家里等待著孩子放學(xué)的那幾個小時里，她獨自在家中，坐立難安，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熬拖褚环N在渾渾噩噩混日子的生活，我當(dāng)時就想，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毕蚓┢G說。
同樣焦慮的還有羅淑媛。在來“寶媽工廠”前，羅淑媛做了10年“全職媽媽”。丈夫在武漢市區(qū)工作，大女兒和小女兒的日常以及教學(xué)成為了她每天的任務(wù)。
自己一個人照顧小女兒，有點力不從心。在小女兒一歲多的時候，羅淑媛在廚房里剛煮好蛋花湯，正準(zhǔn)備倒在碗里的時候，鍋柄突然斷裂，熱湯灑在了地面，而小女兒此時站的地方離熱湯灑落的位置不到半米，她既恍惚更后怕。
當(dāng)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射到大女兒身上時，這種方法起了反作用。大女兒剛進小學(xué)，成績并不理想。羅淑媛從網(wǎng)上看了些教育方法，照搬用來盯著大女兒寫作業(yè)?？刹粌H是孩子成績不見起色，還跟孩子鬧起了矛盾，自己的心情也變得煩躁與郁悶。
每一天，一直到孩子們?nèi)胨?，羅淑媛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時間，玩玩手機或者跟鄰居打打毛衣。
有次在刷視頻時，她看到一個小女孩評價自己的媽媽“只會在家玩手機”，羅淑媛驚到了：“我不想我的女兒說，‘我的媽媽是一個中年婦女，只會在家里玩手機?！?/p>
寶媽工廠成了羅淑媛的出路，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可以包攬流水線尾端剪線、疊衣、包裝等流程的熟練女工了。
3
工廠里的孩子
南風(fēng)窗到訪工廠的這天傍晚，一個扎著馬尾、穿著粉色棉服套裝的小女孩，徑直走到了雜物房里的圖書角，從手上拎著的粉色與黑色相間的文件袋中拿出了一支筆和一疊灰色的草稿紙。
這是羅淑媛的小女兒殷辰軒。殷辰軒剛剛從舞蹈課下課，就趕到了車間。剛被“任命”為“圖書管理員”的她，正要做起圖書角書籍的登記工作。
帶著孩子來廠里上班，是“寶媽工廠”里的“標(biāo)配”?！皩殝尮S”里一共有二十幾名孩子，學(xué)齡大多在幼兒園和小學(xué)階段，主要在工廠附近的王家河幼兒園和王家河小學(xué)上課，方便寶媽們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
這一便利并非巧合?！皩殝尮S”在2019年經(jīng)歷了一次搬遷，原本在市區(qū)的工廠需要另外尋找廠址?！半x學(xué)校近”，是向京艷選址的唯一條件。
走訪了三處場地后，她選中了現(xiàn)在這一位于王家河中學(xué)、王家河小學(xué)和王家河幼兒園附近的一間工廠。
平常一到放學(xué)時間，“寶媽工廠”就化身為一個兒童樂園，孩子們在外面的空地上奔跑嬉鬧。由于工廠空間有限，需要完成作業(yè)的孩子，只能拿著小板凳坐在媽媽旁邊，在縫紉機的桌面上寫作業(yè)。
為了解決孩子沒有地方寫作業(yè)的問題，向京艷在雜物房里開辟了一個角落，放置了一套桌椅，專門給孩子們學(xué)習(xí)。
11月中，武漢當(dāng)?shù)匾婚g書店的老板聯(lián)系上了向京艷，說要為廠里的孩子安裝一個圖書角。雜物房的墻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個白色的書架，北京和廣州等地的朋友捐來了圖書，“寶媽工廠”的孩子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
下午，工廠里一共來了5名孩子，他們擠在那張一平米多的桌子上，看書、寫字。這是向京艷最想看到的畫面：媽媽在車間工作，孩子在書桌上學(xué)習(xí)，跟車間里掛著的那條橫幅遙相呼應(yīng)：媽媽認(rèn)真是孩子最好的榜樣。
羅英子是“寶媽工廠”里的一名釘扣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將6000至8000顆扣子釘在衣服上。
一天下班，她提著白天在市場買的5斤大米、地瓜、水果正要扛上樓，這對身材嬌小的她來說有點吃力。
這時，和她一起下班、只有8歲的兒子說：“媽媽我來提吧，你工作那么辛苦了，女生提輕的，男生提重的?！闭f罷，兒子將她手里的重物一把提走。
一路上，看著兒子提著東西，時而用左手、時而換成右手，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羅英子覺得兒子長大了。
4
成為女工，做自己的女王
提到能來到“寶媽工廠”上班，羅英子直言：“我覺得真的很幸福?！?/p>
進入“寶媽工廠”前，羅英子做了大半年的全職媽媽。她覺得家人并沒有充分認(rèn)可自己對家庭的付出，而把媽媽做家務(wù)看作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進入工廠后，當(dāng)自己賺到了錢，不需再向丈夫伸手要錢了，羅英子覺得“經(jīng)濟獨立了，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p>
雖然在廠里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羅英子回家還需要做晚飯、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洗衣打掃衛(wèi)生、準(zhǔn)備第二天的早飯。工作和家庭的重?fù)?dān)，還是壓在她身上，但是她覺得，這樣的辛苦是值得的，生活更有了底氣。
“像我們所有的寶媽其實都是一樣，都很辛苦，在這里（指工廠）辛苦，回家也辛苦?！绷_英子說：“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顧，這是自己的責(zé)任，必須去承擔(dān)。在廠里上班辛苦，是有工資、有回報的，是值得的?！?/p>
成立了工廠四年以來，向京艷每天的生活也是被孩子和工作占據(jù)了，除了接送小女兒上下學(xué)和料理家務(wù)之外，她每天還需要在工廠和倉庫之間奔波，甚至是自己驅(qū)車為客戶送樣衣，每天兩萬步，是她的常態(tài)。
但工作是她每天的快來源泉。“看著孩子們穿著我們工廠生產(chǎn)的衣服，我覺得蠻有成就感的。和‘寶媽’們聊天，看見她們每天生活得開開心心的，每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她們都會說感謝我，讓她們成為自己的女王，這是最開心的時候?！毕蚓┢G笑咪咪地說。
向京艷說，一開始她向丈夫提出想要開工廠的時候，丈夫是反對的。他一方面擔(dān)心沒有經(jīng)驗的妻子會吃虧，另一方面是希望她可以將精力和時間更多地放在孩子和家庭上。
“但他反對無效?！毕蚓┢G說：“我不需要找他拿錢，這就是女人自己賺錢的好處?！?/p>